鲁迅的第一部白话小说《狂人日记》，这话语力透纸背。一百多年弹指而过，如今，在一些地方，“吃人的礼教”依然狰狞、血腥……
22岁的方洋洋，永远停止了心跳，头上、脸上和身上，都遍布伤痕。
她，年出生，出嫁前，一米七六的大高个儿，体重多斤。
年农历11月，经媒人介绍，方洋洋嫁给了禹城市张庄镇男子张丙（年生）。
从此，她进了火坑。
饿肚子、用木棍抽打、冬天在屋外罚站……这些非人的虐待，成了家常便饭。
因为方洋洋不能生育，加上“出嫁前曾流过产”的风言风语……
年1月31日，她又被公婆和丈夫殴打，喝了很多酒的公公拿她的头狠狠撞墙。
当晚18时，方洋洋死了，遗体只有60斤。
她被公公、婆婆和丈夫，凌虐致死，惨状令人发指！
年1月22日，当地法院作出一审判决，方洋洋的公婆分别以虐待罪，被判刑两到三年，同样犯有虐待罪的丈夫张丙，居然只判缓刑！
舆论为之哗然，不少人提出质疑：
“一条年轻的人命啊，如果不是媳妇而是路人，被如此残酷虐待，很难想象只判两三年，甚至缓刑。”
“难道女人不生育，被打死也不要紧？”
幸好，此案重新审理——但愿能给出一个公道。
其实，每年见于舆论的女性被迫害的新闻都很多，但如果不是方洋洋死得格外凄惨，如果不是当地法院的一审判决引起强烈质疑，我们可能还无法相信，在21世纪的今天，依然存在这种对妇女的野蛮残害，“吃人不吐骨头”的事！
这不禁令人想到李银河在年首版的一本书，其书名叫：《妇女：最漫长的革命》。
“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”
方洋洋的悲剧，发生在山东省——孔孟故乡，传统文化非常浓郁的这片土地。
孟子“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”的名言，至今依然被很多人（当然不仅仅只有齐鲁大地的人们），世世代代奉为圭臬。
这里的“后”，通常指的是男孩，传承父辈的姓氏。
而“不孝”，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之一。
初中文化的张丙，其貌不扬，家里的经济条件一般。
他的父母，不惜花费重金，托人为他找老婆，但几次提亲，都黄掉了。
后来经人介绍，找了一个“智力有些迟缓”的女孩，也就是方洋洋。
张家给了方家一大笔彩礼钱，前前后后花了13万，其中10万元都是借的钱。
这一切，都围绕着一个目的：娶妻生子，传宗接代。
然而，方洋洋在婚后一年里，一直无法怀孕。
从年起，张丙和他的父母，对方洋洋越来越坏，动辄打骂。
最初挨打时，方洋洋还会反抗，并且向其他人求助，但均被认为这是家务事，而没有得到足够的帮助。
随后，方洋洋遭受了更严重、更频繁的殴打。
她从小就特别老实、胆小，不敢独自出远门，在挨过几次痛彻心扉的毒打后，她被打怕了，再也不敢去求助了，只得默默接受暴力地折磨。
凌虐，不断升级。
年阴历七月，方洋洋的父亲病故，病重期间渴望见到女儿一面，托一些亲属到张家要人。
张家却声称，她和丈夫一起，在外面打工。而事实上，方洋洋一直被关在家里。
“有时一星期打她一次，有时打两次，拿棍子打。”
“有一次用瓷杯打她，把她耳朵打出血了。”
“她挨了打，不敢和我们一起吃饭，我们每次吃饭也不叫她……有时候把她推到院子里罚站，只让她穿单薄的衣服，冻她。”
这是张家三口被逮捕后的供词。
而实际上，方洋洋生前遭受的虐待，大概率比这些自我供述要严重得多。
年初，方洋洋死后，法医鉴定书上写道：
“全身泛布大面积挫伤，挫伤面积达体表总面积的43%以上；挫伤以头面部、背臀部、四肢部为重。”
“营养差、消瘦、肌肉萎缩、毛发干枯，符合营养不良的表现。”
丈夫和公婆一次次殴打她、虐待她，目睹着她从斤，逐渐消瘦到60斤的“骷髅”。
他们不但没有良心不安，相反，觉得自己才是吃亏的一方，花了彩礼钱，不但得不到后嗣，家里还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巴……
正如李银河在本书中所谈到的：
“女性的形象和社会地位，被定格于哺育者、抚养人、贤内助……如果不能完成这些，就会被视为毫无价值。”
不能生育的女人、妻子，按照“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”的理念，简直成了多余的存在，甚至是罪孽的化身。
礼教吃人，不仅仅是近百年前鲁迅等人的嘶声呐喊，至今依然是一些地方的现实……
“买来的媳妇”
张家反复强调，当初为了迎娶方洋洋，付出了多少彩礼。
这些内容，写进了一审判决书。
张家自然认为，花了大量彩礼不是“娶”媳妇儿，而是“买”来一个私有财产。
在广大的农村，娶媳妇要花巨额彩礼的陋习，并没有随着时代前进而消失，反而越演越烈。
巨额彩礼，不仅让越来越多的年轻男性难以娶妻，让新的家庭背上沉重的财务负担，其背后，更容易造成“媳妇是花大价钱买来的”的心态。
所以，媳妇就如同私有之物，可以被随意处置。
这就无异于当代的奴隶制，专门针对女性的枷锁。
正如李银河在书中所说，长期以来，妇女一直被物化，尤其是，被作为父权制家族乃至丈夫本人的从属之物。
张丙一家，在心情不好时就打骂、体罚方洋洋，拿她当出气筒。
直到出了人命，方洋洋的亲属，看到担架上的她，骨瘦如柴、满身伤痕，要求给个说法时，张丙一家依然闪烁其词。
被捕之后，张家则反复强调，“方洋洋有精神疾病，智力迟缓，当初隐瞒了病情”之类。
言外之意是：我们花大价钱买来的物件是有瑕疵的，我们被骗了，当然有权利折磨她，拿她出气。
抱着这种想法的老张一家，即使被抓、被判，可能都不会为自己亲手虐杀了一条生命而忏悔。
相反，他们大概一直觉得自己很冤：钱比人命贵重，传宗接代也比人命贵重。
李银河的书中谈到，妇女的悲惨处境，之所以持续那么久远，甚至长达数千年，很大程度上，就是因为“妇女从属于男方，而非人格独立个体”的混账观念，被视为人伦天理。
“未嫁从父，既嫁从夫，夫死从子”，成为旧时代妇女，被预设的宿命。
最最可悲的，是很多生活在21世纪的人们，依然持有这类观点：
他们欢乐地刷着视频，说着最时髦的语言，内心深处却散发出千年腐尸的恶臭。
“旁观者”的罪恶
“农村，堪称各种小道消息的超导体，每个人、每个家庭，都没有隐私可言……”
在农村做过大量田野调查的李银河，如此说道。
家庭暴力，比如谁家打老婆了，很快就会传遍全村，甚至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谈。
她的婆婆供认：长期不让方洋洋出门，怕被邻居看见，丢脸……
方洋洋死后，调查人员询问村民，村民均表示，在年，眼看着方洋洋急剧消瘦。
但似乎没有人去关心其中发生了什么。
当方洋洋一次次被毒打，她有没有哭、叫？邻居们没有听到异常？
但没有谁站出来帮助她，张家对她的种种暴行，持续了那么久，一直无人干预、制止。
面对人命攸关的惨剧，麻木不仁，甚至吃人血馒头的看客，这些鲁迅笔下令人震惊的情结，就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！
方洋洋不仅死于张家的虐待，也死于周围众多旁观者的冷漠。
李银河谈到，西方一些女权学者，把妇女解放的困境，归结为四个因素：生产、生育、性，和社会机制。
这些因素是相互关联的“社会网络”。
简言之，就是在社会结构、社会制度上，女性各个方面的权益诉求，往往都得不到有效的支持。
显然，妇女的孤立无援，不是她们自己的过错。
只活到不满23岁的方洋洋，没有感受到婚姻的温暖，却饱尝了恶毒、愚昧与冷血；
她也没有感受到社会的良知，每一声呼救都被冷漠和无视，孤立无助至死。
她，就这样离开了人间。
对于她来说，这是并不值得的人间。
虽然男女平等，早已写进白纸黑字的法律和政策文件，但在社会的很多角落，依然没有走出长久的蛮荒。
那些散发着腐臭的封建礼教，依然吞噬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，也在吞噬着一些人的灵魂。
逝者已矣，方洋洋生的微不足道，死的轻飘飘。
但是，希望更多的生者能铭记这场悲剧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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