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院的妇产科是人间百态的缩影,这里有因意外怀孕选择流产的女性的惶恐,同时也有着因为不孕而一次次失望的女性。讽刺的是,当这两者的目光相遇时,或许都有着对对方的羡慕。在遥远非洲的落后村落库鲁马尼,那里没有法律,也没有制度,传统统治着一切。生活在这里的马里阿玛,作为一个无法生育的女性,活得还不如一件东西。
在库鲁马尼
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还不如一件东西
以下内容选自《母狮的忏悔》
[莫桑比克]米亚·科托著马琳译
中信出版集团.05
马里阿玛的叙述
模糊的记忆
每天清晨,羚羊一睁眼便知道它必须跑得比狮子快,否则就会命丧狮口。每天清晨,狮子一睁眼便知道它必须跑得比羚羊快,否则就会死于饥饿。不管你是狮子还是羚羊,太阳升起时,你最好开始跑。
——非洲谚语
我在清晨开启旅程,目的是找到猎人,告诉他有村民不想让他造访这里,他们要杀掉他。计划很简单:在桥附近弃船上桥,跑到公路上等他们。阿尔坎如在十六年前把我从滥用职权的警察手里救出,这一次,由我来救他。
我已经能看到自己站在公路上的样子,挥舞着的双臂如同不知疲惫的旗帜。也许猎人会拥抱我,把我举起来,完成一次心驰神往的飞翔。
随着小船在水中前行,另一种情绪渐渐将我掌控。我不想去找猎人了,我更想逃离他。为什么要逃离唯一会爱我的人?我不知该如何回答。母亲常说,女人打磨男人的灵魂,如同流水磨石。
然而这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。没有爱,没有男人,也没有灵魂。时间一久,我就放弃了希望。人能够放弃希望是因为已经放弃了生活。所以我要逃,我害怕被吞噬,并非被内心的焦灼,而是被无爱的空虚以及对爱的渴望所吞噬。
小船最终到达水流平缓的河段,这里的河水清可见底。天堂般的安谧本该让我冷静下来,但并没有,因为我意识到船不动了。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前进。并没有对流或旋涡,但小船躺在水中停滞不前。
只能说它是在遵守古老的法则:每一片土地都长着手臂。越是想离开,就越走不了。阿公阿德吉如以前曾抱怨说:“在这片可恨的土地上没有天,云彩也只能被埋进土里。”如今我也同样咒骂着自己的出生地。
阿德吉如是对的:这条河是出自他之手,就如同我诞生于他的温柔。于是我明白了,这片土地并不是我的监牢,阿公才是。是他拖住我的船,把我定在最平静的河段。
“求你了,阿公。”我祈求他,“让我继续顺水而行吧。”
我蜷缩在船腹中,试图获得如胎儿在母体中一般的睡眠。出人意料的是,另一艘船在寂静中慢慢接近,就像悄悄游动的鳄鱼。只能是阿德吉如,他来救我了。我嗓音沙哑地叫了一声:“阿公?”
两条船贴在一起,一个身影在我上方用绳子拴住了船桨架。不速之客逆着光,只能看出轮廓。
“坐起来,马里阿玛。”
我吓了一跳:那不是阿公,另一条船上是马里凯托·布劳布里奥——独来独往的刽子手。他要把我拖回库鲁马尼。途中,马里凯托停止划桨,两眼盯着我看,直到小船开始顺着水流方向漂去。
“你还欠我点儿东西,马里阿玛,记得吗?这里正是偿还的好地方。”
他一边靠近一边脱衣服,流着口水向我爬来。奇怪的是,我并不害怕,反而向马里凯托发起进攻,叫喊着朝他吐口水,用指甲挠他。在恐惧与震惊中,警察向后退,惊恐地看着手臂上被我抓出的深深血痕。
“臭婊子,你想杀了我吗?”
他用衬衫挡住伤口,继续划船向库鲁马尼进发。划桨的同时,他不断重复道:“这女人完全疯了。”
区长弗洛林度和我父亲站在岸边。区长小心翼翼地避免鞋子沾到水,保持着距离,对我父亲下达命令:
“我可不希望这孩子和即将到村里来的人有任何接触。”
“您可以回家休息了,长官,我会把她捆在院子里。”
“我希望她远离我们的客人。马里凯托,发生了什么?你怎么流血了?”
“绳子蹭的,长官。如果您允许,我能说句话吗?”
“说吧。”
“贝伯,你闺女的脑子原本只是不转,现在变得可怕了。她怎么能一个人到那个神圣的地方去呢?”
“你说得对,马里凯托。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丹迪的吗?就是那个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的女孩。”
三个男人忙着停船。我坐在岸边,突然意识到小船和棺材很像,它们都有大肚子,都驶向时间之外。
我再次被关在了家里,他们害怕猎人把我带走。今天,母亲告诉我她正在区长那里做女佣,就在阿尔坎如·巴雷洛的住处。她每天都能遇见我的猎人。也许母亲这样做是为了羞辱我。我什么都没问,她继续说:
“这个阿尔坎如是带病来的,猎人病已经侵入了他的身体。”
她想伤害我,所以我假装不感兴趣、不想知道。我的活动范围不是这个村子,甚至不是这栋房子,而是院子里孤独的一角。
我盯着自己的双腿,想着它们如今变得可有可无,几乎怀念起以前瘫痪的日子。那时,双腿仿佛与身体其他部分讲着不同的语言。我很焦急:身体听不懂这种语言,我只能在梦中诉说。
“腿诞生于头,身体所有部分都从头部开始,就像河流来自天空。”阿公阿德吉如曾这样说。直到今天,我仍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。当我的头脑醒来时,双腿沉睡了。
在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,我突然像空袋子一样掉落在床脚。亲戚们聚集起来,阿德吉如拉着我父亲的衣服问他:“是你做的吗,热尼托?”
听着他的话,我想回答,想说这并不是谁的错,也没什么好解释的,我只是在夜里做了噩梦,因为害怕而忘记了梦中看到的画面。他们扶我坐起来,一松手我就会倒下,身体里没有了支撑。
“现在是战争时期,她这样就成了累赘。”我父亲惋惜地说。
“从什么时候起女儿变成了一种负担?”阿德吉如问。
人在童年时,身体只有一项任务,那就是玩耍,但在库鲁马尼可不是这样。男孩子们想要逃走,祈祷能在战火中跑得比子弹快。那个时代,武器如同扫把一样清扫村民。傍晚时分,我们总是做着同一件事:打包家当,所有人都藏到树林里去。
对于我来说,这就像是一个游戏,所有的孩子都在玩。在火药与鲜血的世界里,我们发明了沉默的游戏。通过傍晚的“捉迷藏”,我学会了在心里默默地笑,学会了不出声地叫喊,做无梦之梦。直到那一天,双腿不听使唤了,我倒在床脚。
瘫痪以后,阿公每天傍晚把我抱到树林里藏起来。通常,其他人都撤离了,屋里只剩下我和摊在地上的一些不值钱的物件。我在房间的孤寂中等待阿公救援的双臂,这时我会更加确信一件事:我就是一个物件,会和其他东西一样湮没在库鲁马尼的尘埃之中。
我,马里阿玛,犯了两重罪:一是生于此地,二是生而为人。在库鲁马尼,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还不如一件东西。她不存在。人们说我之所以如此,都是母亲的错。阿妮法·阿苏拉被诅咒了。
由于教会的神父施压,她的家人不允许她接受古老传统中的初始仪式。我母亲是个“娜马库”,是没有变成女人的女孩。她曾在教堂接受洗礼,却没参加“因古玛”,那是准许我们增长年龄的传统仪式。阿妮法因此被判永世为儿童。
腿虽然不能走路了,但我从未因此困在家中。每天早晨都有其他孩子们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:“上来,马里阿玛,爬到我们身上!”
男孩子们轮流背着我快乐地小跑,带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。我就这样在别人背上玩遍了所有游戏。如今我可以说:我的童年是靠其他孩子来实现的。在他人的双臂之中,或是趴在不知谁的背后。我从未在意自己的胸部平贴在男孩子们汗湿的背上。
“这样下去你的胸永远也长不大。”阿姐提醒我。
在库鲁马尼,女人的胸是一种标志,母亲可以根据胸的大小来确定女儿何时需要进行初始仪式。在我看来,趴在男孩背上只是单纯的游戏,在其他人眼里却是一种冒犯。女人们看见我趴在男孩背上,便不安地背过脸去。
被称作“姆瓦娜”的教母们正是用这样的姿势将女孩送去进行初始仪式的。所以,那些女人无法原谅我:我扰乱了那本该神圣、庄严的一刻。作为同化者的女儿及外甥女,这个遵循古老传统的世界里并没有我的容身之所。我的罪在那个危机年代更显恶劣。越是被战争夺走理性,人们就越需要从过去的规则与服从之中汲取安全感。
为了治愈我不能走路的双腿,我在修道院住了两年。在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,我的双腿奇迹般地可以站起来了。
我我害怕地看着周围,已经认不出历经战火的库鲁马尼。我在修道院待了太久。战争结束了,大家都回到村里。我的家人也重新回到老房子里。居民数量似乎增加了。通向帕尔玛的公路上挤满了小商贩。
到家之后,只有西林西娅庆祝我的回归。母亲正在筛米,抬头看了我一眼,毫无热情。在漫长的沉默后,是我先开口说:
“阿公说今天是我生日。”
“你阿公编造日历,所以他到现在都还没死。”
“不管是什么日子,能回来感觉很好。现在是和平时期了……”
阿妮法·阿苏拉依旧盯着筛子,小声说:
“你说了和平?什么和平?也许对于男人来说是到了和平年代,但咱们女人每天早上一睁眼,依旧要面对始终没有尽头的战争。”
阿妮法·阿苏拉非常清楚库鲁马尼女人们的生活状况。女人每天一大早起床,便如同睡眼蒙眬的战士出征。白天,我们作战,生活本身便是敌人。每晚当我们从战场归来,无法从任何人任何事物那里得到安慰。母亲一口气说完所有抱怨,仿佛准备了很久。
“所以,我的孩子,把关于和平的对话留在那个修道院里吧。你在那儿生活的时候,我们在这里必须努力想办法存活。”
她责怪我,仿佛我不仅是令她孤独的原因,还造成了库鲁马尼所有女人的不幸。我小步走向房间,就像犯人回到监狱。
阿信说
在库鲁马尼,女人们遭受着同样的压迫和不公正的待遇。但她们却是一个个孤独而封闭的个体:西林西娅,就像她的名字一样(葡萄牙语中的“沉默”Silêncio),是一个无声的受害者;母亲阿法妮,彻底接受了丈夫的暴力,甚至助纣为虐进一步伤害马里阿玛。
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言:在库鲁马尼,女人都不能算活人。如果你不幸生活在库鲁马尼这样的环境了,你会做出怎样的反抗?在留言区分享你的想法,幸运读者将获得《母狮的忏悔》一本。
扫描下方